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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聯網大廠的廁所難題

發布時間:2020-11-12 作者 :管理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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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管理者的眼中,廁所是效率的敵人。廁所是大廠管理系統中的最末梢的部分,這個系統要做的事情,就是盡可能長地占領員工的身體,讓員工在單位時間里,創造更多產能。


 

 


文|易方興

編輯|姚璐


難以啟齒的困擾

 

在拼多多,去哪兒上廁所是一道多項選擇題。劉瀟然是寫了三年代碼的老手,他清楚地知道最優解和最理想解的差別。去公司內部的廁所,是最理想的解,但每層樓上千人,坑位只有8個,「每次去都要排二十分鐘」。當然,也可以多走幾步路,去蹭大樓里其他公司的廁所,但萬一被發現,多少有些尷尬。第三個辦法,是去大樓地下的金虹橋商場去上廁所,但這路上得花去十分鐘,如果選錯,不光正在被催的產品需求要耽誤,自己還要再遭受一段時間的折磨。



那是七月的一天。劉瀟然決定選第三個,坐最久的電梯,上最遠的廁所。后來的事實證明他選對了,因為選錯的那個哥們,在小便池里解決了大便的需求。

接下來的幾天,拼多多總部28層男廁小便池里的尷尬一幕,傳遍了整個公司,還成為了互聯網圈的談資。有同事要給劉瀟然發現場圖片,他拒絕了。



別人把這事當笑話看,劉瀟然覺得心酸。這個世界上可以有很多種自由,但如廁自由可能是這里面最容易被忽視的一種。劉瀟然承認,拼多多所在的高樓層風景很美,他在工位上扭頭向西,視野廣闊,「可以看見上海很美的落日。」他25歲左右,拿著18薪,還能在上海看這樣的風景,已經比很多人自由了;但另一方面,窗玻璃的另一邊,映照著緊湊擁擠的工位,一張張焦慮的臉。大家過著11點上班、11點下班、一周上班6天的生活,就連上個廁所,都成了對耐力的一種磨練。每到忍耐不下去的時候,他就反復想,「這里高工資,這里高工資」。


廁所不光是現代人生活必須的設施,某種意義上,廁所也象征著文明。美國作家朱莉·霍蘭在《廁神:廁所的文明史》里寫道,「文明并非源自文字的發明,而是第一個馬桶。廢物處理使人們不再到處游走躲避自己的糞便,從而最終定居下來。美索不達米亞和印度河流域古代文明遺址有最原始的糞坑和污水處理系統,這表明我們現在所說的文明世界已經開始了」。


顯然,文明在拼多多這里退讓了,輸給了迫切的生理需求。事實上,人類和廁所的斗爭幾千年來就沒有停止過。就像兩河流域發明了糞坑和污水系統那樣,如今的互聯網公司們在員工如廁問題上,也是絞盡腦汁,各顯神通。


拼多多的廁所風波剛剛平復,10月,快手的廁所又登上了互聯網圈的頭條。如廁難的問題,可以說是壓在拼多多和快手員工頭上共同的大山。快手的行政部門,在一間廁所頂部額外加裝了一個計時器,黑色的屏幕可以精確到秒,以顯示里面的人究竟蹲了多久。有人開玩笑,快手成了「快解手」。就連一些快手員工也覺得意外。林濤是快手的軟件工程師,起初還不信,專門跑過去看了才信。「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示眾的牌子,這下大家都知道了你拉個屎要多長時間。」


「廁所」的名稱起源于拉丁語中的「隱私」一詞。但在人口密集的互聯網大廠,廁所更像是一種需要被管控的稀缺資源。這件事之后,快手小客服專門在微博上解釋:「事實是現在快手園區內廁所位置有限,員工上廁所排隊現象嚴重,但受樓體結構限制,樓內增加廁所坑位施工難度大。此次在一個廁所坑位安裝了一個計時器,是為了測試每天衛生間使用次數和時間,便于判斷需要增加的移動廁所坑位數量。」


雖然有更合理的目的,但對那些如廁的人來說顯然是一種充滿不適感的——入侵。在公司的眾多空間里,廁所是一個人最后的獨立空間。那里可以喘口氣,短暫忘記需求、釘釘和KPI。對用戶數極為敏感的中國互聯網公司們來說,移動互聯網發展到今天,用戶數已經觸頂11.4億。過去順著流量紅利躺著獲客的時代一去不返,所有的公司都面臨著存量市場的博弈,一場更需要比拼員工效率的競爭開始了。

廁所是效率的敵人

 

畢業之前,劉瀟然沒有想過,跟廁所較勁也會成為工作的一部分。


兩年多前,他剛剛本科畢業。頭一天來到上海拼多多總部的時候,抬頭望著144米高的金虹橋國際中心,是條褲子的形狀,朋友跟他開玩笑,「這樓怎么像一個人的下半身。」那時的他還是個對生活充滿激情的青年人,喜歡科比,喜歡爬山。如今,在拼多多「11-11-6」的磨煉下,上次爬山已經是一年前了。由于長期不吃早飯和熬夜寫代碼,凌晨還要再吃一頓,體重胖了15斤。


最關鍵的是,他覺得自己憋尿的能力提升了。「我每天盡量少喝水,如果小便,就趁著中午在樓下吃飯的時間在商場里上。」這樣回到公司之后,能「至少三個小時不上廁所」。而在拼多多廁所事件之后,他試圖把每天中午大便的生物鐘,強行調整到上午出家門前。幾次便秘后,他成功了。


在上海長寧區,拼多多所租的甲級寫字樓——金虹橋國際中心,在當地是地標性的建筑,整座大樓一共擁有24臺客梯,相關配套齊全。拼多多到來之前,諸如寶馬中國、康寶萊這樣的世界500強企業,有7、8家都租在這里,他們給這樓的評價是「什么都好」。但當拼多多到來時,一切都變了。2017年,拼多多剛來的時候還只有1000人,經過高速擴張,現在的員工規模已經是當時的6倍,但廁所沒法跟著擴張6倍。

如果給互聯網公司的廁所緊張程度分級,拼多多和快手可以排到第一梯隊。兩家公司身處競爭最激烈的短視頻和電商領域,都在創業階段,都靠租用辦公樓辦公。快手CEO宿華打過一個有趣的比喻,早期的快手就像一個游牧民族,以五道口為圓心,每隔一兩年都會將辦公區擴張至新地方。最新的游牧地點,是聯想北研園區,一層兩座中間是電梯和廁所,數百個工位就四個坑位。2017年到2018年,快手員工數從1000人突破到8000。2020年,快手則開放了10000+個崗位。隨著公司急速擴張,人均廁所占有面積急劇下滑,搬家的速度趕不上人員增長的速度。


緊隨其后的是小米、美團這類信奉拼搏文化、靠一場場硬戰在互聯網世界占領一席之地的公司,員工在公司時間太長,高峰時間段,廁所也常常出現排隊。相對而言,廁所排隊問題不那么嚴重的公司,是那些加班不是很多、并且擁有自建園區的公司,比如騰訊、新浪、百度之類,這些老牌互聯網公司已經功成名就,規劃園區時也會仔細考慮廁所數量。至于阿里巴巴,是一個特別的存在,杭州的阿里園區,廁所數量不愁。但根據時間段和部門有所差別,比如雙11時期,加班的人太多,廁所資源也會變得緊張。


幾乎每個大廠的員工都在上廁所這件事上有難忘的回憶。有的人連續跑了6層樓,終于找到一個坑位;還有的排隊排了一半,想起來有個郵件忘了點發送,發送完之后再過來,只能又重新排起;還有的站在廁所的門外苦等,結果門內傳出了打王者榮耀的聲音;體驗最差的,莫過于等了半天進去,結果發現上一個急于趕赴工作現場的同事忘了沖水……


相比普通員工,在互聯網大廠管理者的視角里,廁所可能是最細枝末節的問題。「我們這個級別一般負責公司戰術層面的問題,怎么提高員工效率才是我們操心的事。」曾在多家互聯網公司做過職業經理人的劉海說。


三年前,劉海在一家位于后廠村的門戶網站公司擔任某部門總監,「我們受到的壓力,比底下的員工要大得多。當時我們對副總裁匯報,要求我們電話鈴響三聲之內必須接聽,如果晚一聲,就罰1000塊錢。」最多的時候,他一天開了27個會。對于總監這個級別的員工來說,工作時間是彈性的,「但實際上我加班比員工還多,每周工作六天半,每天就睡四五個小時。」他也承認,壓力層層下放,為了達到相應的增長目標,就必須想辦法讓員工把更多的時間用在工作上。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在管理者的眼中,廁所是效率的敵人。廁所是大廠管理系統中的最末梢的部分,這個系統要做的事情,就是盡可能長地占領員工的身體,讓員工在單位時間里,創造更多產能。


在這方面,拼多多相當「成功」。2019年,拼多多在6000員工的努力下,平臺成交額超過1萬億元,這意味著,拼多多人均創造GMV(成交總額)近1.7億元,每人每天支撐訂單包裹數接近一萬件,「人效比」再創行業新高。


今年3月份,騰訊就以「經常遲到、早退、長期不在崗」為由,辭退過一名游戲平臺部高級工程師。雙方一度鬧到法院。法庭上,騰訊公司特地調出2019年2、3月份的視頻監控,以證明這名員工每天坐在工位上的時間均不足8小時。有網友質疑,「要是上廁所去了,導致坐在工位的時間不夠,是不是也要被辭退?」

尋找最自由的坑位

 

公元前3世紀,美索不達米亞的統治者薩爾貢一世,給人類留下的最著名的功績,是在自己的宮殿里建造了6個廁所。這是人類歷史上最早的廁所——在糞坑上建了一個馬蹄形狀的座桶圈。


只是,最早發明廁所的古人萬萬不可能想到,幾千年后,人們會開始用大數據和信息化來管理你上廁所的習慣。


在如何幫助員工更快找到廁所這件事上,360走在了互聯網公司的前列。「我們公司開發了一個‘去哪蹲’的小程序,點開就能看到哪個樓層廁所的坑位是空閑的。」如今,在360工作了4年的錢牧說,開發這個程序也是為了解決員工上廁所的痛點——360園區分為AB兩座,A座每層男女廁所都只有3個坑,常常「人多坑少,坑位靠找」。


錢牧說,「去哪蹲」小程序源于一次內部挑戰賽的參賽作品。在第四屆極客挑戰賽上,有個9人的團隊把這個找廁所坑位的項目開發出了demo,可以通過硬件設備感應出坑位是否有人,以及所占用的時間。為此,還專門起了個口號,「方便大家方便地去方便,舒服地去做舒服的事兒」。


作為每家互聯網公司最隱私也是使用率最高的設施,廁所常常能反映出一家互聯網公司的性格。就像搞技術出身的360公司,用寫程序的方法解決廁所問題,一直嚴格管理員工的拼多多的廁所墻上就貼著:上廁所不要帶手機。而快手的廁所也突出一個「快」字,只要你蹲下去,就能看到一句催你的話:「時間寶貴,入廁干脆」。


字節跳動一向注重用戶體驗,廁所里掛的漫畫都在講要提高用戶體驗。而阿里巴巴的廁所則成了宣傳阿里價值觀的場所,在2019年的一段時期內,阿里廁所的內宣屏幕上都在宣傳馬云的「福報理論」:「能做996是一種巨大的福氣……」


為了減少員工在廁所的停留時間,字節跳動采取了更加簡單直接的方式——給廁所斷網。


字節跳動的員工都體會過,今年10月份以前,在知春里的辦公區廁所里是屏蔽wifi和4G信號的。那會兒周明明剛入職,進廁所一度以為是自己iphone的信號問題,還重啟了幾次,后來才知道屏蔽了。回到家后,他跟朋友感嘆,「你敢信嗎?我在字節跳動的廁所里刷不了抖音!」


現在,字節跳動搬遷到了位于大鐘寺的新辦公樓,廁所數量是原來的三倍,但是依然會屏蔽信號。經過周明明測試,他發現這個信號屏蔽系統還不完善,有幾個坑位還是有信號的。這些天來,大家陸陸續續都發現了這一點,尋找最自由的坑位可能是人類的天性,也是對超長工作時間的一種隱形的反抗,于是那幾個坑位變得極其搶手。

對一些人來說,上廁所有著超出本來功能的意義。一家超級大廠的員工小綠,每當去到那個漆成黑色的廁所隔間里,都會爭取多待半分鐘。小空間給她安全感,在這里,她把壓力泄一泄,又能繼續戰斗。一家短視頻頭部企業的程序員周童,每天來公司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廁所靜一靜。相應的,晚上每天開車回家常常已經十點,他也要在車里再呆一會兒。在那些渴望逃離又無法逃離的時刻,廁所和駕駛座是一個打拼者唯一可以喘息的空間。


而比起其他想出各種廁所管理辦法的互聯網公司,上廁所最佛系的莫過于百度。


「我們的廁所簡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在百度做了5年工程師的吳小鳴說,百度的廁所基本沒有任何裝飾,整個墻面都是白色的,門也是白色的,別的什么也沒有。廁所沒有信號屏蔽,甚至不限時間,吳小鳴很多次聽到廁所里的人在打游戲、看視頻,有的一打就是半個小時。


在今年之前,百度都是彈性工作制,不考勤也不用打卡。有一回,吳小鳴上午去看個展覽,直到下午才去公司,結果也沒人說他。不過,他也感覺,今年稍微抓得嚴了一些,「我們部門的leader在群里跟我們說,現在要考勤了,大家注意一點,說的時候語氣十分委婉,他可能覺得,在互聯網公司要考核考勤是一件十分不好意思的事。」


不過,吳小鳴也感嘆,在BAT、TMD、京東、拼多多這些互聯網企業里面,百度確實已經快跟不上節奏了。他有些悲觀,「或許,互聯網公司的掉隊,就是從廁所開始的吧。」

一個自給自足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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